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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论是诗还是信,它是潘岳写了送给胡贵人的,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别人不明白的机锋?”赵粲虽知大势已去,仍不甘心就此放过胡芳,连忙从左棻手中夺过诗笺,匆匆忙忙地想要从字里行间寻出暗语来。

司马炎刚才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端倪,自然不信赵粲能发现什么,再转头见胡芳就着方才被推倒的姿势趴在地上,眼睛直直地盯着地板,眼泪却跟断线珠子一般滚滚而落,不由想起她先前分辩说这信不是写给她的,看来并不是谎言。司马炎见她面色惨白毫无血色,恰似一朵被人掀落在地的无暇梨花,不由心中有些后悔:“说吧,你为什么让你母亲把潘岳的诗带进来?”

“是汝南王殿下上次说到钦慕潘岳的文才,央我家人将他的新作抄进宫来的。”胡芳先前揣度潘岳给杨容姬写的书信,自忖罪无可赦,便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。此刻听修仪左棻一解释,不由心中暗暗对潘岳的才智和谨慎叫好,脑子顷刻间清明过来。她扯出常跑到承光殿做客的小皇子司马柬,顿时让自己的解释显得更加合理起来。

“是柬儿找你要的,你为什么不早说?”司马炎原本已生悔意,此刻更是心痛自责,顿时弯下腰亲自伸手,将胡芳从地上扶了起来。

“既然只是一篇寻常诗文,胡贵人先前为什么不肯解释?”赵粲知道这一局已是输了,奈何见皇后杨艳虽不发话,身体却不住轻轻颤抖,也不知是病是气,只好硬起头皮,发出最后的质问。

“诛心之论,辩无可辩。陛下若是不信,臣妾唯有一死以证清白。”胡芳的语气虽然依旧倔强,身子却已经软软地靠在了司马炎的臂弯中。司马炎怜惜她方才受了委屈惊吓,也顾不得皇后和诸多嫔妃在场,伸臂紧紧搂住胡芳,朝殿内诸人不耐烦地扫视了一眼:“既然无事,都退下吧,以后不要再小题大做,徒损颜面!”说到最后一句,眼光恰好扫到了皇后杨艳身上。

杨艳眼前一黑,身子蓦地一晃,幸得赵粲和审美人一把扶住。一时间,原本挤挤挨挨的承光殿重新归为空旷,只剩下司马炎搂着撒娇哭泣的胡芳,柔声抚慰。

司马炎当晚便歇宿在承光殿内,又下诏对胡贵人予以诸多赏赐。在明光殿中卧病的皇后杨艳则气得砸了药碗,病势刹那间又重了三分。

直到司马炎第二日早朝离开之后,胡芳才有空私下召来杨容姬,将潘岳的诗作交给了她。见杨容姬展开纸笺凝神阅读,胡芳好奇地问:“这首诗里究竟藏了什么玄机,为什么我看了那么多遍都没能看出来?总不会是檀郎想给你送信,却错拿了他的诗文吧?”

杨容姬没有回答,只是凝神紧盯住手中的数句诗行,发现既非藏头、嵌字,也非回文、倒读,难怪司马炎和杨艳他们都看不出端倪。她不死心又定定地发了一会怔,忽然眼前一亮,随即一片模糊,却是眼泪一刹那间涌了出来。

“檀郎究竟写了什么?”胡芳见杨容姬遽然泪崩,心知她果然明白了潘岳之意,不由心中有些怅然。说到底,在杨容姬和潘岳之间,她终究只是个不解风情的路人罢了。

“檀郎所用的,乃是离合之法。”杨容姬好不容易收了泪,低声向胡芳解释,“所谓离合诗,乃是前朝孔融所创,每四句离合为一个字,以次句的第一个字与前句的第一个字相减,从而分离出一个新字。因为太难,我尚未见过别的例证。”她见胡芳听得懵懵懂懂,便将潘岳的诗笺放在桌案上,指着句首的两个字道,“檀郎这次所用的离合之法,便与孔融类似。比如这句‘佃渔始化,人民穴处。意守醇朴,音应律吕’,就是‘佃’字离‘人’为‘田’,‘意’字离‘音’为‘心’,而‘田’和‘心’便组成了一个‘思’字。”

“原来如此,檀郎这份苦心,果真只有你才看得出来!”胡芳心中一酸,面上却露出笑容来,“让我看看后面的——‘桑梓被源,卉木在野。锡鸾未设,金石拂举’,‘桑’离‘卉’取‘木’,‘锡’离‘金’取‘易’,‘木’‘易’相合便是一个‘杨’字——这剥离后重新组合果真神奇,怪不得叫做‘离合诗’呢。”她似是读出了趣味,继续研读后面的诗句,“‘害咎蠲消,吉德流普。溪谷可安,奚作栋宇’,‘害’离‘吉’取‘宀’,再取‘谷’字,就是‘容’。‘嫣然以憙,焉惧外侮。熙神委命,已求多祜’,‘嫣’离‘焉’取‘女’,‘熙’离‘已’取……取……”

“‘熙’取‘臣’,加‘女’便是‘姬’字。”杨容姬暗叹了一声,虽然不想在胡芳面前哭泣,眼眶却再度发湿。

“我全都猜出来了。二十四句诗,真正想说的只有六个字。”胡芳一字字揣摩下去,终于从诗笺上抬起头来,又是羡慕又是哀伤地望着杨容姬,一字一字说出了潘岳心中所想,“思-杨-容-姬-难-堪。”

“思杨容姬难堪。”杨容姬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这六个字,才发现自己捏着那张诗笺太过用力,连指尖都灼热发痛,就仿佛指尖上也长了一颗心,随着自己贲张的血脉激荡起伏。

“费了千辛万苦,檀郎怎么就说了这句话……”胡芳强笑着说到这里,口中仿佛倒灌了一口凉气,竟一时间噎住了。“思杨容姬难堪。”难堪,就是难以承受。潘岳只说了他难以承受对杨容姬的思念,就仿佛用一张白纸展现辽阔天地,并不需要画出满屏山水,只需一枚小小的风筝就足以意会。潘岳没有叙说他的近况,没有描写他的寂寥,也没有抒发对杨容姬的爱恋,却仅仅用了“难堪”二字,就清清楚楚地展示了他对她难以承受却永难磨灭的思念与情意。

电光火石之间,胡芳想起了先前修仪左棻检视这首诗时,目光中一闪而过的了然。她忽然想到以左棻的才学,自然已经看穿了这首离合诗中的玄机,然而她却没有说破,从而挽救了胡芳,更挽救了潘岳和杨容姬的性命。

说起来,那个才气纵横却被幽禁深宫的才女左棻,与自己和杨容姬都算是同病相怜吧。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中,她们早已注定得不到幸福,唯一能聊以自慰的,是成全别人的幸福。

“杨姐姐,相信我,我很快就能帮你出宫了。”胡芳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绯碧绉纱裙,轻轻地笑了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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