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章 恩不是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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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车碾过石板路,车轮吱呀前行。
程忠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,苍白的脸色在昏暗的车厢里愈发显得憔悴,程朝盯着他怀中微微凸起的账本轮廓,话到嘴边又咽下。
直到马车停在程府角门前,她才低声开口:“四哥,那账本...”
“先回房。”程忠季打断她的话,掀开帘子的手有些颤抖。
二人心里都清楚,刚刚三哥发的那通火不是对着她们。
程府内一片寂静,唯有守夜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。
程朝刚踏入自己的院子,就见阿秋慌慌张张跑来:“郡主!您可算回来了!夫人得知您和程四公子遇刺发了好大一通火,这会儿还在祠堂跪着祷告呢...”
阿娘不是这样的性子...
祠堂里,烛火摇曳,这位程府主母跪坐在蒲团上,脊背挺得笔直。
听见脚步声,她头也不回:“跪下。”
“阿娘,你都知道了是吗...”
程朝乖乖跪下,她望着阿娘僵硬的侧脸,喉间泛起苦涩。
“你还知家中有阿爹阿娘?!”
应琼华转首,凤目圆睁怒绽寒霜:“天子辇毂之下血染街巷,今夜消息传入宫闱,陛下龙颜震怒!”
“程家累世忠烈,岂容尔等这般恣意妄为!”
程朝咬了咬唇正欲开口,听见祠堂外传来脚步声。
程忠季站在门口,手里捧着那本沾满血迹的账本:“阿娘息怒,此事皆因孩儿而起,与阿阳无...”
“竖子住口!”
应琼华抄起案上军棍霍然起身:“你们一个个都反了天了!忠叔方才派人来说陛下已下明诏彻查!你们且看明日金吾卫踏破程府门槛!”
她剧烈喘息着,华发凌乱间,程朝惊觉母亲挺拔的脊背不知何时染上了年岁。
“若还有藏掖,趁早吐个干净!”
应琼华声音低沉而冰冷:“将物事呈予忠叔转奏天听,或能为程家留条生路。”
程忠季攥紧账本:“阿娘,这账本...”
“程忠季你是要将程氏满门推入万劫不复才肯罢休是吗?!”
应琼华高举军棍,杖影在触及程忠季头顶时骤然凝滞,垂眸见程朝双手死死攥住棍身。
“阿娘岂不知你们怀揣赤子之心,欲斩尽人间不平事?”应琼华松开紧握的军棍,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疲惫。
她望向祠堂梁上褪色的家训匾额,烛火在眼中碎成点点星光:“可这世道并非墨斗弹线般分明。朝堂之上,党羽勾连如藤蔓盘根,陛下行事亦需审时度势。你们以为挥剑斩棘便能拨云见日,实则不过是在雷池边缘踏沙而行。”
有时候,暂时的隐忍才是最大的慈悲。
她取过案上檀香,就着烛火点燃。
青烟袅袅升腾间,她朝着祖宗牌位深深三拜,裙裾扫过青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:“你们满腔热血带着那些人杀上去,纵是拼尽全力将真相呈于天子听,若圣意难测又当如何?届时你们尚有程家这条退路,那些追随你们的寒门子弟与市井百姓呢?唯有血洒刑场的末路。”
程朝与程忠季双双无言沉思。
俄而,程忠季抬眸,眼中盈满悲戚与不甘:“阿娘,那金木将军他们,他们顾氏一族如此白死了吗,顾氏全族为大越江山皆战死啊...”
“阿娘,奸邪当道,黄沙埋忠魂。”
他跪下抓着母亲的裙摆:“阿娘,孩儿不懂,难道忠良就该如此蒙冤?”
幼子被剜目而亡,老弱妇孺皆横尸街头...
到头来还被冠以懦弱自戕的罪名...
这世道,还有天理吗?!
应琼华望着膝下儿女,眼中蓄满的泪水终究落下,手抚着程忠季颤抖的脊背:“你父与顾将军少时相伴,当年顾家满门赴死时,你父亲连夜咳血不止。”
“儿啊。”
她颤巍巍指向神龛上的灵牌:“程家祠堂的牌位,哪一块不是用忠骨垒成?”
陛下需要权衡朝堂势力,需要安抚权臣,顾家不过是棋盘上一粒随时可弃的卒子。
祠堂外惊雷炸响,暴雨倾盆而下。
“儿啊,回去吧,你父亲年事已高经不起任何折腾了。”
夜雨初歇,更漏声还在耳畔回响。
一夜未合眼的程忠季正要抬脚,忽听得熟悉的孩童欢笑。
“阿娘,程哥哥在这呢。”
扎着羊角辫的孩童抱着木雕小马奔向他,幼娘提着半湿的粗布裙摆紧随其后。
“幼娘,你如何在这?”
三哥不是说要把她们押入金吾营大牢?!
“程四公子宽心,金吾卫大将军并没有为难我们,他问完话便着人备了马车将我们送到程家,说是程府高墙深院比原处安稳。”幼娘理了理孩子歪斜的虎头帽,唇瓣漾起温柔笑意。
阮清竹跟着幼娘母子的脚步款款而至,她指尖轻点孩童泛红的脸颊:“忠季,你三哥他不是狠心之人,三郎不过是恼你与阿阳冒险行事,他这人心肠软着呢。”
从小到大,他极少和这个三哥好好说过几回话,他知道三哥不喜欢自己这性子。
“嗯。”程忠季低低应了声。
孩童举着木雕小马递给他看,乌溜溜的眼珠亮晶晶,奶声奶气道:“兴达以后也要做大将军,也要骑大马!”
“三郎很喜欢这孩子呢,昨夜回来还碎碎念与我说要教兴达挽缰。”阮清竹素手轻捻木雕小马鬃毛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。
幼娘道:“小儿顽劣,能得诸位贵人垂爱实是祖上积德修来的福分。”
程忠季抱起兴达,看向阮清竹:“嫂嫂,可晓得三哥现下何处?”
“寅时三刻三郎便与公爹同往宫阙,我似有听到什么要向陛下请罪之类的话。忠季你可知是因为什么缘由?”
是因为自己莽撞行事,连累三哥向天子请罪吧。
“不知。”程忠季自觉无言面对三嫂,他强压下满心愧疚佯装理正孩童的衣领,惹得兴达扭着身子直躲。
阮清竹眉间轻蹙,幽幽一叹:“罢了,朝堂风云诡谲,想来是桩棘手的差事。”
“我突然忆起房内还有几针湘绣未收尾,便先离开一步。”
说罢,环佩叮咚声与脚步声声渐次淡去,满院徒留三人。
“幼娘...”
程忠季抱紧怀中嬉笑的兴达,喉间似哽着千言万语。
“我不能将证据呈给御史台了。”他垂眸避开那双清亮的眼睛。
怀中的小兴达突然安静下来,攥着他衣襟的小手收紧,幼娘手中的帕子滑落,脸色比祠堂里的白烛更苍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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