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二章 他心有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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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霭漫过岚雾涧时,驿站厢房内沉香袅袅。
徐琅玕究竟是为何要那般做,这次的劫车是否也是他的算计...
程朝斜倚雕花檀床,右肩缠着浸透草药的素白绢纱。
“咿呀。”
萧溯推门而入,粗陶药碗还冒着热气。
“郡主,该换药了。”
见程朝望着兰花出神,萧溯将药碗搁在矮几上,目光扫过她泛白的唇色。
“嗯,多谢。”
程朝强撑着坐起,指尖触到伤口时不由得倒抽冷气,浸透冷汗的绷带黏在皮肉上,她强忍着疼痛为伤口上药包扎。
萧溯见状要上前帮忙,被她抬手拦住:“你呢?身上的伤可找大夫瞧过?”
“郡主放心,属下皮糙肉厚这点小伤不过是蚊虫叮咬!”萧溯拍拍胸脯,咧嘴笑。
“郡主这伤可好些了?”
费瑞堂笑容满面地跨进房门,从袖中掏出个锦盒:“这是上好的生肌膏,郡主试试。”
程朝浅笑:“多谢费大人,有心了。”
她正要欠身致谢,萧溯已闪至榻前。
他嬉皮笑脸地抢过锦盒,指尖蘸了些药膏抹在自己伤口上:“费大人真是菩萨心肠!属下这道伤口疼得整夜难眠呢!”
哪来没眼力见的混小子!
“你这话听着倒像是信不过本官?”费瑞堂脸色微变。
他转身望向程朝时,面上已换上委屈神色:“郡主明鉴!费某追随您的长兄多年岂会做出这等腌臜事?”
程朝望着萧溯审视的笑眼与费瑞堂涨红的老脸,忽然轻笑出声。
“好啦,费大人,萧溯这人就是这性子,他绝无此意。”
正说着,玄甲蹭过门框的声响惊得烛火微颤,二哥程忠仲解下披风跨入内室。
“阿阳,你可好些了?”
费瑞堂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程忠仲:“数年不见,神武卫大将军风采依旧。”
他刻意将神武卫大将军这几个字咬得极重。
程忠仲手上的动作顿了顿:“有劳费大人记挂。”
“郡主瞧瞧,令兄这副威风模样,倒让老夫想起程大公子。”费瑞堂脸上笑意不减,对程朝说到。
他故意拖长尾音:“当年那位首登神武卫大将军之位的程家长子,可是你们程家最耀眼的...”
“费大人记性真好。”程忠仲神色平静到。
屋内空气仿佛凝成了冰,程朝察觉到二人之间蔓延着诡异的气氛。
大哥?
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榻边锦被,不知这暗流涌动从何而起,只能强笑着打岔:“对了,此次休整到何时?总不能一直停在这岚雾涧。”
程忠仲道:“怕再生变故,明日一早便出发。阿阳,你今夜早些歇着,养足精神。”
费瑞堂冷哼:“程将军心急归心急,可别累着郡主才是。”
程朝咬了咬下唇,头愈发疼了起来。
她强撑着坐直身子:“二哥既已安排好,那便明日启程吧。我也乏了,费大人若是没别的事......”
“瞧我这记性!”
费瑞堂一拍脑门,脸上堆满笑意:“叨扰郡主歇息了。明日卯时三刻,老夫在东门恭候二位。”
程朝望着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,重重叹了口气。
“二哥,你与费大人是不是......”
程忠仲走到床边坐下,替她掖了掖被角:“阿阳,别多想。”
卯时三刻,晨雾未散。
程朝在萧溯的搀扶下登上马车,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长安进发,费瑞堂骑在高头大马上盯着程忠仲冷硬的背影,眼中闪过阴鸷。
...
程忠仲将屈青和押解入宫复命后,回程府后他先向拜见阿爹阿娘,而后在院中彳亍而行。
暮秋的程府飘着几缕桂花香,灯笼次第亮起,程忠仲望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投在游廊雕花窗上。
幼时,大哥常将他高高抱起放在雕花窗台上,他坐在那里晃着小腿,大哥立于窗下,长枪出鞘,一招一式间似有万千风华凝聚。
然他的大哥,早已化作孤魂一缕,他没有大哥了。
岭渡烽火未熄,岚洲硝烟又起。那场惨烈厮杀无数儿郎埋骨他乡,至亲手足皆成黄土下枯骨。
唯他一人...
唯他一人自尸山血海的炼狱爬出,残阳如血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尸骸,耳畔似还回荡着程家军的嘶吼,眼前却只剩断壁残垣与弥漫不散的血腥气。
四下望去皆是人间惨状,独留他在这荒芜世间。
脚步不知不觉停在一处庭院前,斑驳的门扉半掩着,院里飘出几缕若有若无的药香。
这是大嫂的住处,他仍然记得少时这里充满欢声笑语,如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伤。
他深吸一口气正欲转身离去,忽听得屋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。
“咿呀。”
门轴发出轻响,大嫂戚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
她一袭素白衣衫,发间只别着一支简单的银簪,双眼蒙着一方洁白的帕子,面容温和而憔悴。
“可是二郎?”
大嫂戚璟轻声开口,声音温柔如常,反而让程忠仲的心猛地一缩。
“正是,大嫂。”他强压下内心的翻涌,语气平淡地应了一声。
戚璟唇角勾起温柔浅笑,摸索着向屋内走去:“快进来,我已让厨房煮了新茶。”
她的步履迟缓而小心翼翼,昔日全长安绣艺最佳的女郎,如今却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,这一切皆是因他而起。
“二郎,边塞苦寒,万要珍重身体。”
戚璟摸索着为他斟茶,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,茶盏边缘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“......”
程忠仲握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,喉间似堵着团浸透苦胆的棉絮,半晌才艰难道:“有劳大嫂挂怀。”
他不敢看戚璟的脸,生怕从她那双失去光明的眼睛里看到责备与怨恨。
“这些日子,我常想起从前。你大哥总说,他这些弟弟妹妹中,数你吃的苦头最多。”戚璟似未察觉他的异样,轻抚着茶盏边缘,轻声到。
程忠仲心中已是剧痛翻涌,若不是他,大哥怎会血染沙场?若不是他,大嫂又怎会哭瞎双眼、痛失爱子?
“大嫂,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道歉的话在舌尖打转,最终还是化作沉默。
再多言语,又怎能弥补他心中的愧疚,挽回那些逝去的生命?
戚璟脸上依然带着温柔的笑意:“二郎,莫要将心事都藏在心底。”
程忠仲再也坐不下去,霍然起身:“大嫂,我尚有急事,先行告退。”
不等回应,他转身便走,身后传来茶盏落地的脆响混着幽幽叹息。
离开戚璟的院落,程忠仲如行尸走肉般回到自己的寝房,屋内弥漫着陈腐的气息,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,将墙上的影子摇晃成扭曲的形状。
他踉跄着跌坐在榻上,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掌心,直到血腥味在齿间散开,才恍然惊觉指甲已刺破皮肉。
更鼓声声,夜愈发深沉。
程忠仲蜷缩在锦被里,阖眼却无法入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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